永和某年,正月十二日。“近欲遣此书,济行无人,不辨遣信。昨至此,且得去月十六日书。虽远为慰,过嘱,卿佳不?吾诸患,殊劣殊劣!方陟道,忧悴。力不具。羲之报。”
最后一捺写得有些颤抖,并无预想的那般流畅舒展,大概是连日奔劳,手腕酸痛乏力所致吧。可王羲之也不甚在意。他重重地搁下笔,凝眉紧盯着那满纸的水墨淋漓,左手边的书案上,还静静铺展着远方友人的来信。
我最近的情况真是糟透了。王羲之苦笑着,轻轻叹息。力气不够,只能写下这三五言语。但我知道你是懂得我对你的惦念的,这就够了。希望你一切安好。
等候寄信的小童在屋外立了许久,正待伸手叩门询问,忽听得一阵环佩清鸣——是先生拿着信快步走出来了。二零二零年,二月十九日。微信群里,班主任第三次发布了延期返校的通知。今日惊蛰,自然界正依照时序缓缓复苏,而我们,仍旧归期未定。
我不由想起半个多月前,接到第一次推迟开学的通知时涌起的复杂心绪。那时,即将上网课的新奇和居家备战高考的迷惶,如同忽而冰冷、忽而温热的海潮,一遍遍冲刷着我尚且坚固的内心堤坝。然而此刻,我的堤坝刹那间摇摇欲坠,沙砾和石块簌簌下落,溅起的尘土四处飞扬。
我就是在这时翻开了晋人手帖。
思念意浓的《初月帖》、痛彻心扉的《姨母帖》、爱恋婉转的《奉对帖》……皆只寥寥数语,却情意绵绵不尽。曾经在我印象中清丽潇洒的晋人风流,原来背后竟饱含着这么多层层叠叠的无奈与悲伤。一幅幅手帖,用的是寻常信纸而非华贵细绢,写的是家常心事而非国政要闻,就连这字迹也是疏放率性而非规矩板正。可在狼狈的年岁间,这样一幅手帖所传递的微小、细碎而珍贵的亲友深情,便足以熨帖一颗彷徨失落的心。
最后的最后,所有的“不得执手,此恨何深”,所有的“哀痛催剥,情不自胜”,所有的“忽致厚费,深劳念慰”,都可融入一句冲淡平和、简单真切的问候:“卿佳否?”
尽管相隔着漫长的历史时空,东晋年间百姓在兵荒马乱中的流离奔命,与此时此刻我在疫情阴霾中的困顿无助,确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暗合。巨大的集体创痛落到每个人的发肤之上,让无所依傍的个体承受着时代烙下的深刻印记。这些泛黄纸页上生气勃勃的文字,仿佛亦是在书写着我的不安与记挂。那些在网络空间敲下的轻飘飘的字符,想来永远也无法承载这份情感的重量。
于是,摁灭手机和电脑的刺目光屏,我决心开始属于我自己的书写。和晋人不同,我展开的,只是用来整理笔记的普通活页纸;我握起的,只是平日里用来写作业的0.5毫米黑色中性笔。但在纸笔间流淌的真情面前,外在形式的精致华美实是无关紧要。我一笔一划地写下眼前复习过程中的低谷,写下对未来高考无期的恐慌,亦写下往昔校园生活里那些温暖悸动的瞬间,写下对同处一城却无法相见的家人们遥遥的记挂与祝福……这些简短的文段,有的拥有书写的对象,有的则无头无尾,纯然是信笔抒发。它们当然不期望被寄与哪个特定的人,然而对于我来说,这样的书写早已成为我复习间隙的一种寄托,让我能在自我与外界的冲突与打破中,不断重塑着平衡。二零二零年,三月三十一日。
春风浩荡,锦绣如织。我重走出公寓大门,见到了那些在纸上写过一遍又一遍的人。相遇的那一刻,我们不约而同向对方问出的,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语:“这两个月,你过得怎么样?”
然后,相视一笑。他们也许一直不会知道我曾对他们写下的文字,也许会在生命的某一刻收到我最终选择寄出的信笺。但无论如何,最重要的是,在这个历经重重磨难后才拥有的宝贵当下,我们将一起勇敢地迎向崭新的生活。二零二一年,十月十日。如今,时隔一年零八个月回望那段百味陈杂的时光,那些尚未褪色的笔墨,仍在记忆中闪闪发亮。或许,那被我不断念起的“卿佳否”,也是世界上所有饱受苦难的土地上无数人心底的盼望与牵挂。那么,就愿这纸笔间寄寓的深情永不消泯,沿着人世间的脉脉暖流,传递到更加久远的时空。
卿佳否?盼卿佳。
文/李牧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