躺在床上的随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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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去食堂吃饭的路上,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,再次说及转专业、考研择校云云,言语间听得出他的厚望和忧虑,但也听得出他不大懂大学,也不大懂我。心烦,草草敷衍过这场通话,既是因为他不懂,又是因为我也不懂,两人都不懂,还能聊出些什么呢。没法懂就先搁置不想,白天有白天的事做,思考这些于我的中期论文无益,于我的英语能力也无益。只有夜晚,拉起床帘,一切声音一切灯光沉寂下去后,我的思考力才重新在这两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凝聚起来,回想着白天那通电话,以及电话那头,一千多公里外,前后鼻音不分地对着手机讲话的那个男人。

躺在架子床上,夜灯开着,灯光照在上铺发旧的木质床板上,想着我爸。二十多年前的现在,他十七岁,已经去采油厂上班了。他的职业是打字员,住的宿舍应该和我挺像,也是水泥地,也是架子床,和他的八大兄弟,我的八个叔叔。当宿舍熄了灯,银色月光从窗口撒进来,大家都安静了的时候,他们八九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在单位的宿舍里会想些什么呢?

我知道我爸小学初中时期随着爷爷奶奶的工作调动一直转学,从永平县转到延川县,又从延川县转到延安市。学习落下了点儿,但人聪明。他说自己本来能考上高中来着,可是爷爷说让他读中专,将来好找工作。他听了爷爷的话,上中专学了计算机。

这是我上高三以后和他吃饭喝酒时他说给我的。但再往后就不甚清楚了,因为往往我喝几口酒、多说了几句年轻人色彩的话,我爸这个带点灰色的中年人就接不上茬了,故此聊不深入。不喝酒的时候,我和我爸很少说话。其实我们俩也聊过几次,但十句话里八句都说不对付,剩下两句以他不置可否告终,于是我索性不和他说话了。

我爸刚到单位工作的时候,网络不发达,无线电视发达。他学陈浩南、Mark哥那一套,认了许多兄弟;因为崇拜郭富城,他留了长头发;伍佰、唐朝乐队走红,他便用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,买了两把电吉他、一个音箱、一个效果器、一本自学教程。年轻的他怀揣着摇滚梦,学了好几个节奏型,还会唱《突然的自我》。

小学时,我很崇拜我爸,因为那时我什么都不懂,而他好像什么都懂。他能把家里的网络连上,能将游戏软件安装到电脑上,能陪我打游戏,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。那时我最爱跟我爸边散步边聊天,因为散着散着,我们就走到了超市里,他会给我买饮料喝。那时我爸应该还很喜欢和我散步吧。他带着我在小院前的公园里走了又走,于是我记忆中的老家有了枫叶的红;有了晚上薄雾的凉丝丝,和柳枝纠缠不清;还有好像有一汪水,蓝格盈盈,藏着蛙鸣——但我似乎从未没见过它们。他带着我去延安大学,吃延大的小吃城、逛延大的跳蚤市场。他更经常带我去他的单位,那度过了他最热烈的青春的地方。我喜欢跟着他去单位,因为他的办公室网速快,打游戏不卡——可是我弟弟如今却不愿意与他去单位了。他请我吃了很多次单位的烤肉,直到现在他仍然说他单位的烤肉最好吃。我参加了很多次他和他“兄弟”们的酒局。他的兄弟们——我的那些叔叔都认识我,我也能认清他们。不吃烤肉的时候,他就带着我去单位的后山玩。沿着流个不停的小溪,一路绿树,一路青草,偶尔有牛粪、羊粪。山很小,除了山脚就是山顶。与山脚相比,山顶显得光秃秃的,黄土尘沙间零零星星有几座青色的坟地。我蛮害怕,紧紧跟着我爸。山顶的沙棘疯长,珠宝似的,屈曲干枯的沙棘枝上缀满了一串又一串鸭蛋黄色的小浆果。我爸会摘很多,我们一边吃着酸甜的沙棘,一边满载着沙棘果,回到我爸的办公室。

我爸是再俗也没有的一个俗人,我曾这么想。他爱占小便宜,有时蛮利己主义,满怀着小市民的狡猾,就像八九十年代港片里的主人公那样。我曾很多次坚信自己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。但同时,就像我妈说的,他又很善良,甚至善良善得木讷。他和弟弟一起救过一只受了伤的小麻雀;他每天抱着家里的猫给它喂小零食;他也从未拒绝过亲戚朋友的借钱——尽管那些人欠账不还时他也会暗暗怀着气,但我相信,如果还有亲戚朋友找他帮忙,他仍不会吝啬;我妈总觉得奶奶偏袒他弟弟,可他每次都替我奶奶辩驳。

真的,我在家里的时候的确不喜欢和他相处,可是最近总是想到这样一幅画面:2003年11月24日,他24岁。这个年纪的我应该在读研究生,或许刚刚获得一个实习机会吧。可那时的他正在医院里,满面笑容地将我高高举起,朝着我的小脸激动而青涩地说到:“我当爸爸啦!”,医院里的灯光昏黄模糊,映着他年轻的笑脸。



文 / 樊保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