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无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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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失去了在黑夜里入眠的能力。

入睡的过程漫长而又挣扎。从微微发光的手机屏熄灭的那一刻起,浓重粘稠的黑暗就开始缓慢地包裹住我,让我呼吸不得。脑海中纷杂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到微颤的眼皮,一下子将我抛到虚无的空中。我害怕与过去的自己打照面,害怕再次回到那具体的回忆的角落。

可黑夜那黏腻的窒息感扼住我,迫使我回到曾被我消磨的漫长白日里,回到我曾经挣扎着努力逃离的日常琐碎里。我宁可被刻骨铭心的回忆一拳击倒,或是明白自己在为谁的离去悲伤,也不愿被困在小学时期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。

彼时的我划拉着木课桌,将语文书里每个字的格子涂成红色,掰着手指,数着还有多长时间下课。放学后,我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,一眨眼功夫,就能坐在老家沾满油污的小方桌前挑着碗里的饭菜。奶奶做的饭菜里经常能挑出银色的头发,还有被炖煮得干瘪的菜青虫的虫皮。有一次,我甚至在炸小肉丸的表面看到了一只可怜的、被炸得酥脆的蟑螂。

电风扇吱呀呀地转,电视里总放着奶奶爱看的爱情纠葛剧,里面的人用生硬的普通话演着狗血烂俗的情节。一部放完总有新的一部,直到四年级播完,同样的剧集再次循环往复,漫长的白日于是也再次轮播上映。

小学的我被要求九点就上床睡觉,睡不着,只能瞪大眼睛想着动画片里的东方神娃,或是在同学课桌里偷着看的言情小说。隔壁中学临近十一点时会用大喇叭放睡前歌曲,是清唱的《上海滩》,如今已寻不到一模一样的版本。音乐一响,我就知道自己睡迟了,又失眠了。当时也不懂《上海滩》,也听不懂粤语的歌词,只觉得悲伤。孤独的月光洒在窗台,歌声飘在空中,纱一样朦胧的忧愁。

现在的失眠不再纯粹,白日纷杂的人际关系不断在大脑循环播放,夜里都不安生。往往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,想着今日没完成的作业,再向明日的计划表上添上沉甸甸的一笔。明日复明日,明日最后一点美好的畅想总会归零。也不能多想,越想越焦虑,越想越虚无——夜是这么黑漆漆的一个洞,要把人吞吃入腹。瞪着眼睛在床上干躺太久,我的肚子变得很痒,里面像飞满了蝴蝶。如果我曾经吞下过那么多蝴蝶,它们应该扑闪着蓝色的荧光的翅膀,并且正因为被囚得太久,而烦躁地撞击着牢笼。我只好一点点地蜷缩成膝盖贴着肚子的样子,

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的时候——这样让我感到安全。我是在黑夜中漂泊的摇篮,在黑夜中流浪。

我失去了夜里入眠的能力。但我真正的失去的,似乎更多。


/ 覃荭